父亲说,北方的雪是认生的,南方的雪养不熟。
它们像一群匆匆的过客,还没来得及让人看清眉眼,便已在掌心化作一滴微凉的叹息。
去年堆的那个雪人,便是这样一个仓促的访客。
那是我倾注了最多心力的一个。
我用冻得通红的指尖,细细雕琢出它微侧的肩膀,那弧度仿佛正默默承载着某种无形的重量;
我寻来最乌亮的煤块,为它嵌上眼睛——那眼中,竟有一种温柔的、近乎认命的疲惫。
母亲在窗后望了一眼,轻声说:“这神态,倒像极了你父亲劳作一天后的样子。”
入夜,雪又悄无声息地落下。
我在心里盘算着:明天,等天一亮,定要为他留一张影。
然而,翌日清晨,院子里只余一片模糊的湿痕,与几颗陷在泥水里的、孤零零的煤渣。
那微侧的肩膀,那疲惫的神情,都被阳光与回暖的温度不动声色地抹去,
未曾留下一帧影像作为悼念。
整个漫长的冬天,心里都仿佛空了一小块,
像日记本中被悄然撕去的重要一页。
我暗暗发誓,要让它复活。
当雪花再次吝啬地降临,我重启了那项庄严的工程。
我清晰记得肩膀倾斜的角度,记得眼眸安放的位置,我甚至固执地使用着去年的那只桶与那把铲。
我深信,记忆是一位忠诚的工匠,足以将逝去的一切完美复刻。
然而,当第二个雪人伫立起来时,它仅仅只是一个“雪人”了——
圆润、饱满,带着标准化的憨态可掬,像商店橱窗里千篇一律的礼品。
它的肩膀对称而圆滑,它的眼睛(我用了崭新的玻璃珠)明亮却空洞。
它似乎在每一个细节上都肖似去年,却在灵魂上没有一处相同。
父亲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,沉默地端详着。
忽然,他俯身抓起一把雪,随意地抹在雪人过于规整的腰线上,继而用指腹轻轻一按,
赋予它一个略显佝偻的背部曲线。
“去年的雪啊,”他拍落手套上的雪屑,任其纷扬坠地,
“是裹着那一整年的风、空气中的微尘,还有你那天全部的心事,一同落下来的。今年的雪,又怎能堆出旧时的魂魄呢?”
我蓦然怔在原地。
原来,我所执着的,从来不是那冰雪的形态,
而是那个下午的独一无二——
是那时特定的风、特定的寒、特定的我,三者交汇,共同缔造的一个不可复制的瞬间。
那抹疲惫,是我在无意间注入的,一个少年初识生活重量的隐秘心绪;
那肩膀的倾斜,承载的,或许是那个冬日里,我眼中整个天空的沉郁。
所有这一切,都已随着那场特定的雪,潺潺流去,
汇入时间永不回头的洪流之中。
最终,我没有为第二个雪人拍照。
它不配拥有一张相片。
它是一个诚实的“赝品”——它的存在,恰恰证明了“真品”的永恒消逝。
它站在那里,使命并非是为了被铭记,
而是为了庄严地宣告:世间有些存在,注定只活一次。
自此我便懂得,生命中最珍贵的那些片段,
其核心都藏着一小块无法克隆的冰雪。
我们穷尽回忆去堆砌,凭借科技去挽留,
最终所能得到的,也不过是一具具精美却失了魂灵的仿制品。
而那个唯一的、真正的雪人,
早在去年那个平凡的下午,
便已带着它所有不完美的神韵,
悄然融化——
并以此,完成了它对自身生命最完整的诠释。